录央

遇鹿（下）




山神再三烦请魏无羡随着他一同去晓星尘的仙府，实则是怕了这位以不按常理出牌闻名的帝君，若是魏无羡半路离去不知所踪，恐怕九重天上的江澄会把自己贬去看天门。

魏无羡倒也不想为难他，提步跟了上去。

还没走出多远，身后响起细细嗦嗦的叶碎声。魏无羡回过头，只见原本在冷泉边站着没挪窝的小白鹿不知何时跟了上来。

见魏无羡冷不丁一回头，小白鹿惊了一跳，又连忙若无其事地扭过脑袋，认真地看着身边的一片小树丛。

那模样仿佛在说：我才没有跟着你。





魏无羡玩味一笑，满不在意似的移开眼，继续向山林深处走去。

身畔树荫愈深，山风愈凉，魏无羡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。

他来时匆忙，一心想找到那个代自己承受天劫的神仙，可不知为什么，在见到那只小白鹿后，这种煎熬般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淡薄。

就在方才回头的那一瞬，他甚至觉得自己所存的这点困惑有些可笑。在一只小白鹿目光的倒影里，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。而这种认知，让魏无羡再也笑不出来。

这只小白鹿，很像一个人。

尤其是方才别扭地撇开脑袋的模样，很像一个人。







竹舍清幽，围篱深深。

魏无羡随着山神的脚步绕过数不清的弯弯绕绕，眼前乍现的，便是这样一处隐逸山林的仙居。

他霎时间明白了山神执意要领路的用意。

晓星尘在竹居方圆数里内设下了结界，寻常的神魔精怪无法施展灵力，即便再有神通，无人领路，绝不可能走到这里。

魏无羡站在竹居前，却只想发笑。他这小师叔若是当真厌世，又何必设下这样的结界？

双生之界，除自己外，世上必定有另一人能解开。

你在等谁？

可那个人不会来。

或许他想来，却囿于千里，困守千年。






时隔数百年光阴，再次遇上晓星尘，魏无羡却觉得他丝毫未变。有一种人，只要在那里，便自成一派风华，自如一处风景。

“小师叔。”魏无羡喊出这个称呼的语气，也一如往昔。

晓星尘正低头摆弄手中一盏沉香杯，闻声抬头，看见了茶雾渺渺里一身黑衣的魏无羡。

有一瞬的怔忪，晓星尘回过神冲他温和一笑，温声唤他：

“阿羡来了。”

素日温沉的语气此刻也存了极大的欢欣，就像寻常人家久盼小辈远游归家的长者。

不问从何处来，不问为何而来，不问几时归何时走。

只为重逢这一眼而欢喜。





魏无羡支着额角坐在小竹椅上，歪头看着晓星尘摆弄一堆叫不出名字的茶具。

原来自己的记性也不是那么差，至少，他还隐约记得脑海中有这样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。

场景里有花有树，有酒有茶，晓星尘举起手中第一杯茶，说了一句：给小师侄的见面礼，师姐你们尝尝。

师姐你们尝尝。

“小师叔，我很想找到那个人，真的。”魏无羡仰起头，状似感叹道，“可我忘得干净利落，搜肠刮肚想了一遍又一遍，竟然半点他的影子都没有。”

这是执念，还是业障。

“此人与你牵绊甚深，既然他愿意为了你承受天劫，无论是为还恩还是陈情，都待你重如千金。那么你想找到他，便是人之常情。”

可惜晓星尘并非自己的守劫之人，对魏无羡的疑惑一无所知，此事到这里便成了一个死局。

对魏无羡是死局，对晓星尘却不是。他从魏无羡的三言两语中听出了端倪，几句追问，知道了宋岚代自己承劫的原委。

听到魏无羡亲口承认：宋岚此刻仍在天宫深处，安静等待一场千年大梦的初醒。

晓星尘一言不发，看着眼前散开袅袅雾气的杯盏，出神许久。魏无息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，也觉得宋晓二人之间实在不需要这些。

庭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呦呦鹿鸣。

一路跟来的小白鹿安静立在门拦边，当院中二人陷入沉默之时，发出轻轻鸣叫。

魏无羡再一次和它对视，向小鹿招招手。

小白鹿没有犹豫，向着魏无羡走来。

于此同时，魏无羡耳边响起了晓星尘氤氲在茶雾中的声音，朦朦胧胧，仿佛合着小白鹿的步子，渐渐靠近自己。




“阿羡，我的千年之期将满。出山后，我会即刻去找他。

这么多年来，我恍然发觉自己一直在等，等一个人，直到今天才确知他无法到来的缘由。此刻我只觉得后悔，许多话，我在千年前就该说出口。

可阿羡，你与我们不同，你一直懂得自己所要的是什么，是我见过最适合修仙道的小辈。

不是因为你循规蹈矩，而是你真正看破了业果。看似随心随性，实则不拘泥于情爱，懂得恣意洒脱的含蕴，修成了逍遥道。”





魏无羡忽然开口打断了晓星尘的话。

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乍现，无数画面如满天飞雪向魏无羡涌来，像极了他从大梦中醒来时看见的第一眼北境风光。

可那时的他还迷蒙不知，此时却灵台一片清明。




“不，不是，我根本没有弄懂什么逍遥道。小师叔，我忽然想到那个人是谁了。”

在晓星尘说出“情爱”二字的时候，魏无羡脑海中冒出一个名字。

一个读来动听，写来又颇有禅意的名字。

而那个人尤为好看的眉目，也恍然浮现在眼前。






那时魏无羡仙龄尚小，仙魔之争此消彼长，加上所谓仙门正道间种种肮脏交替、构陷讨伐，少年时的魏无羡并不觉得仙道光明。

直到遇见那个人。


那人从年少时起就一本正经得叫人牙疼，严肃古板，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，仿佛从没有过活泼的时候。后来寥寥可数的几次情绪失控，还都和魏无羡有关。


第一次是初见，一向端方稳重的他冲魏无羡吼出一声“滚”。

第二次是在藏书阁，气急败坏的他甚至想拔剑相向，和魏无羡打上一架。

……

后来便是两人在降魔途中与众人失散，陷入绝境之中，被迫联手背水一战。魏无羡本以为这样生死与共的存亡之际，总能和他冰释前嫌好好说话了，却冷不丁被狠狠咬了一通。没错，他是用咬的，疼得魏无羡直讨饶逃开。

对了，那时他还哭了。

魏无羡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来着？

要命，当真要命，比看见小姑娘哭还可怕。魏无羡那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看见他滑过泪痕的侧颜时，自己心里会有种摇摇欲坠般的颤动。

再后来，魏无羡一族遭变，自己也沦入众仙不齿的异道。

无人同道，皆知殊途。魏无羡的大名传遍四海八荒，人人避之不及，大多是对他又恨又怕。

魏无羡却在某日遇上了那人，本以为会闹得不欢而散，却是一起安稳地吃了一顿饭。魏无羡想去他对自己从来没什么好脸色，说的最多的便是“无聊、轻狂、不知羞”……却从没有真的表露一丝厌恶之情。

更像是被撩拨得恼羞成怒，即便后来物是人非，可他待自己的心意似乎依然如旧。





后来的事，魏无羡能记起的不多，想记起的更少。

可那个人的名字似乎贯穿了记忆里所有的画面，无论是擦肩而过的，还是相对无言的。





小白鹿止步在魏无羡身前，额前别致的抹额纹样落在了魏无息眼里。它有一双初见就让人格外难忘的眼睛，里面有星河瀚海，也有万语千言。

可小白鹿不会说话。

魏无羡轻轻开口，声音里有一丝微微颤动：

“是你吗？”

是你吗？

蓝湛。

魏无羡觉得眼底发烫，有什么与汹涌的心绪一起席卷而来，吞没所有在脑海中起落交替的画面。




回应他的，是一声轻轻的鹿鸣。





END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