录央

卷一 · 杳杳



——若后之变者，则万年浩荡，杳杳无涯。






【壹】

“话说数万年前的一场仙魔大战，可谓是天地变色——生灵涂炭——”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，摇头晃脑双目微盍道，“那魔界来势汹汹，天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派出哪方仙君迎敌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夷陵老祖临危受命......”

正说到众人全神贯注的桥段，离说书台子极近的一张八仙桌旁突然跌下来一个小团子，小童嘟囔着从地上爬起来，拍了拍身上的灰尘，自己揉着小手，糯声道：

“先生，您昨日的话本子里，夷陵老祖不是个人见人躲的大坏蛋么？”

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，仍是故作高深地晃着脑袋：“这你就有所不知，这夷陵老祖的故事可长着呢。光是说说他的那些个风流韵事，便能容我道上三天三夜。”语罢，手中三四片两寸宽、不足尺长的杜梨木“噼啪”一合，接着眉飞色舞说起了后面的故事。

茶馆二楼与那说书台子遥遥相隔，近扶栏的一桌上放着几碟瓜果，一壶酒，兼数枚通透玉白的闻香杯。桌上不过一人饮酒，那人斜歪在扶栏旁，将面前的酒杯尽数斟满，不急不缓地逐杯慢品，很有几分饮茶的细致。

周遭却酒香四溢，倒是不伦不类。

“帝......公子，您好容易来了趟姑苏，却不去寻含光君的转世，在这儿听凡人说这些不着调的编排话做什么？”

温宁手心捧着一盏茶，眼底却是十二万分的迷糊。

这魏无羡的性情数万年如一日，自己在他身边随侍已不知春秋几何，却总也不知道帝君下一刻在想些什么。

“温宁，咱们做神仙的，不能全然不解凡间的民心人情。此时此刻，我看似是在听说书，实则是在做什么，你可知道吗？”魏无羡直起身子，凑近了温宁道。

温宁正襟危坐，面上写着“愿闻其详”四个大字。

魏无羡老神在在道：“你看看你，跟在我身边数万年，竟连这点儿天机都参悟不透，就罚你在此将茶钱结清了，想明白了，再来寻我。”

话音未落，一席墨色衣衫倏忽不见，只带起了桌案上烛光微微一动。

温宁再看，眼前的一壶天子笑和数枚闻香杯也都随那人不翼而飞，少年模样的小仙官苦笑道：“公子，你又没说去该去哪处寻你。”

可这回温宁心中大抵有数。

帝君此次涉足凡尘，不过是要去个最没红尘气的地方，寻一个最没有红尘气的人罢了。









【贰】

姑苏城外，寒山寺。

此情此月，夜泊之人大多是附庸风雅的书生游子，掌一叶扁舟却没法自己撑桨，一身衣袖倒是飘然，立在船头摇头晃脑吟诵些酸诗，船篷里传来娇娥酥声糯语，便忙不迭放下手头的诗词歌赋投身温柔乡。

不怪乎下过凡的神仙个个乐不思蜀，十里扬州，人间无双。

花里胡哨的游船间飘来一叶小舟，在灯火摇曳间显得过分朴素，悠悠荡荡，无根浮草似的飘荡在水面，仔细看便可见船头立着个一身玄色衣衫的男子，若不是腰际与发间掺了一抹鲜红色，几乎要融进暗夜中。

小舟在河道口与众多游船相背，随着流水直向城外飘去。不远处，花船上的艳色女子软声问着身边的公子哥儿，入了夜，那船怎么还出城呢？

折扇一合，男子搂紧了怀中的绵软，开口酒气铺面地笑道：“不知哪里来的外乡人，跑到那城外的寒山寺投宿去了罢。倒是这些年，城外深山里入了夜就不太平，那人胆子也是不小。”

女子掩口，小声惊呼道：“可别出什么事儿呀。”

“能出什么事儿，”男子蹙眉，转头将脸埋入这眼前的温柔乡，陶醉道，“咱们这儿，才是正经事儿。”











入了夜，便是寺庙也早早下钥。

寒山寺名声在外，白日里自然香客如织、香火阜盛，入夜却完全成了另一番景象，森森树影笼罩着寺院乌瓦黄墙，林间忽而山风大盛，转眼又风息叶静，颇有些鬼气。
河道边原本停了一叶小舟，舟山的人脚尖轻点落于陆地上，扬手一挥，那船便顺着来时的路飘然而去。

魏无羡手持一支通体乌黑的长笛，负手信步于山道间。仿佛此时树影深处没有暗藏着数十双虎视眈眈又游移不定的眼睛。常言道，林密山深易生邪祟，邪祟生，人间乱。姑苏城外这档子妖魔作恶扰人太平的小事，本该由姑苏的地仙料理，万万落不到一方帝君头上。





直到众妖们被仙法束缚，七倒八歪砸在魏无羡脚边时，还有些摸不清头脑。其中被仙力捆得严实的小猫妖冲魏无羡龇牙咧嘴，叫嚷声指天抢地，“你是哪路妖魔？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，别捆着我们当缩头乌龟！”

魏无羡笑了，连连摇头。

数万年前被当成邪魔歪道也就罢了，怎么如今遇上山野间的小妖精，也劈头盖脸认定了自己是妖魔。

“小妖，你可知众妖魔为何不约而同聚集在姑苏城外？”魏无羡还是一副笑脸，确实没有神仙的清高模样，“我见你不过数百年的修为，怕是一问三不知，跟着来凑热闹的？”

小猫妖闻言险些从地上跳起，尾巴炸成一片，怒声道：“谁说我不知道！还不就是这寺里来了个什么神仙的转世，若是谁吸取了他的魂魄便能修为大涨，自然可以称霸......”

话音未落，方才还负手立于几步外的魏无羡忽然身形一闪，隔空扼住了小妖纤细的喉管，眉目间笑意一扫而空。

他的面目一旦失了笑意，便渗透着彻骨的森然，指尖微微用力，便让半悬在空中的猫妖双腿乱蹬，俨然是喘不上气的模样。

紧接着，一个比夜色更寒凉的声音穿透了每个妖魔的耳膜。

“他的魂魄，也是你们能消受的？”

猫妖还没来得及向眼前这个突然疯魔似的人求饶，周围被仙法定在原地的所有小妖都在霎时间齐声发出凄厉惨叫，骤然化作了数缕青烟。

这是，魂飞魄散了？

下一刻，魏无羡却松了手。

坠落在地的小妖猛咳不止，不住地在原地颤抖。只听魏无羡轻飘飘的声音又恢复了方才的笑意浅浅，十分平易近人的样子，可说出口的话却叫人如坠冰窖：“去告知妖界，寒山寺里的这个人，妖魔鬼怪碰不得。下场如何，你方才都看见了。”

猫妖瑟缩不止，此刻才彻底明白眼前这人是个神仙，还是发起狠来最不好惹的神仙。

魏无羡见他半晌没有动作，便俯身笑道：“怎么，还要我送你一程吗？”

眼前身影倏忽化作一道青烟，猫妖不敢有丝毫逗留，飞身狂逃而去。









【叁】

寺外传来叩门声，在如此寂静的夜里倒显得有些惊心。

林间飞鸟乘着夜色闪过墙檐，空留几声啼鸣。有人提着一盏火光摇曳的小灯，向寺门走去，瘦小的影子落在暗黄的墙面上，单薄得不堪吹折。

小小的人放下手中约莫半人高的提灯，踮起脚用力推开了门后的长板，寺门自外吱呀推开，一抹黑衣从门缝间露出。

小童缓缓抬头，看清了来人的面目。

“投宿？”

那人却不说话，目光一丝不差地定在小童的身上，倒像寻到了什么世间难得的珍宝。半晌，魏无羡冲小童款款一笑，不过是寻常公子哥的模样。

“我来寻人。”

说话间，小童转身提起了放在一旁的更灯，明纸下烛火微弱，却足以照亮小童的面容。

灯光下的眉目是玉雕雪琢般的灵秀，一双眼睛直望着眼前的人，瞳色浅淡如琉璃，却通透明亮，恍如雕镂人心。

他见魏无羡没有进来的意思，也不知该不该关门。正想开口询问是否要借宿一晚再找，却听见眼前这人道了声，已经找到了。

找到了。

只是这一世的蓝湛，竟比他想象的还要瘦小孱弱。

“生于姑苏望族，为天象所困，自幼被家人送到城外的寺庙修行。青灯古佛，终此一生。”

轮回司的册子上，如是写道。




TBC.